马东和许知远,谁才是带着悲凉底色的人?
*本文来自豆瓣用户漱墨清吟给《十三邀》的评论
最近朋友圈里都在刷《马东:我的底色是悲凉》,止不住把这个采访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实在忍不住了,感觉要写点东西。
许知远是带着明确的问题来的。
他并不能理解《奇葩说》的火爆,并一定程度上将之归结为现下年轻人粗鄙文化表达的一个表征。所以马东对他来说很有趣,他很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他想得到的答案,一些在我感觉已经印在他脑海深处只是他并未自知的答案。
随着温火慢熬般地不断铺垫,他们交流的火花在讨论5%与剩下的95%时达到顶峰。随后许丢盔卸甲,只得藏在一本书后面将自己的意图慢慢展开。马东看似已全然知晓,似有些不耐烦地应对着许的迂回,再直接将他想要的答案,或者是能够令许满意的答案全数奉上。这才有了足以让许交差的一句,“悲凉底色。”
许知远的进步论
纵观全片,马东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特别理解。”而许知远自然就是那个需要马东理解的人。他在采访的过程中将自己和盘托出。这个仍然“浅薄乐观”的相信着进步论的曾经少年,似乎仍然打心眼里希冀着世界应该以某一条特定的道路向前进,即使在“技术改变生活”这个泡沫破灭之后。
所以当自己的理想不再是大多数人的追求时,他失落;当技术的发展并未带来更好的生活反而为未来遮上一层阴霾时,他失措;当大家不想着为更好的社会,或者说是西方人文主义传统里描绘的更好的世界改变时,他愿意自告奋勇去做那第一个精神崩溃的勇士。(根据片尾的片花,这应该是他这一季想要主要探讨的三个问题。)
我并不愿意苛责这个直白的近乎可爱的文人。他在最后的短片里自白,自我怀疑会是一种绵长的人文主义坚持。对此我非常认同。作为一个受西方人文主义教育多年的无用之人,我剩下的唯一一点自信就是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我体内叫嚣的声音。以至于在观看刚刚结束的《权游第七季》时,最让我激动的场景不是小指头被审判或是詹姆一人向死而生,而是Samwell和Archmaester Ebrose在解剖一具尸体时,Samwell对着这位首学士大叹苦水,抱怨着没人相信他异鬼的事。而这位身经百战的学士云淡风轻地回答:
那一瞬间,我在这个神话世界里看到了现在仍然在人文主义领域奋斗的诸位的坚持,看到了真实世界里(或者只是另一个平行世界?)我们仍不敢怠慢的一份传承。可能许会分享我这份激动,我多相信这份激动是许五彩斑斓的世界的一道浓重的色彩。
而我想要提醒这位文人的,恰恰是他作为文人并没有自我怀疑到底的士大夫骄傲。他的史观充分显示他应该就是我在平常学术生涯中要去批判的一个Old (White) Guys。他的世界里价值判断的标准似乎是固定的,而这套标准,自然是中国历史里那一直位高权重的5%的男人决定的。他似乎从未真正去思考过“大众”的真实涵义,尤其是将他们放进历史的洪流里去理解。毕竟,他仍是需要别人理解的,而不是主动去理解那些从未有过话语权,现在也只是在一场话语幻想中狂欢的Non-Elite(非精英)。
他的批判显得操之过急,显得是为了批判而批判。毕竟,20世纪初在欧美盛行的进步论以及背后深藏的Modernism就是强调一条直线状的社会进步和一个个时势造出的(胜利了的掌权了的)英雄。那些被留存在Grand Narrative之外的普罗大众,似乎并不是许所在意的。哦,或许他们也并不重要。所以当今天大众传媒互联网频道真的兴起之时,他焦躁不安,而不是主动放下身段来倾听。研究中国史的史学家无数次的描绘着宋末和明末商业兴起后,掌握有经济权利的新贵族被传统教育出来的士大夫变着法的羞辱,以稳固这些清高的士大夫的阶层优越感,并将可能动摇他们既得利益和社会话语权的人排除在这个精英圈子之外。所以,你看,许作为一个士大夫传统深重的人,似乎在抵抗新商业贵族的同时,也并没有费心去了解那些终于可以说话的大众究竟在想些什么,需要些什么,一个文人对于他们可以有什么除了批判之外的责任。所以许倒是完完整整地印证了他自己所说的那句话:“年轻人,你今天担心的事情,在历史里都发生过。”只是他不愿意去听罢了。
不知为何,在看完这个访谈的第一时间,我想起了福柯《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导语。这位给传统史学界(尤其是那些相信历史是进步的学者)带来了一场“劫难”的Linguistic Turn代表人物,在那里写到:
One will be denounced for attacking the inalienable rights of history and the very foundations of any possible historicity. But one must not be deceived:
What is being bewailed with such vehemence is not the disappearance of history, but the eclipse of that form of history that was secretly, but entirely related to the synthetic activity of the subject; what is being bewailed is the ‘development’ that was to provide the sovereignty of the consciousness with a safer, less exposed shelter than myths, kinship systems, languages, sexuality, or desire; what is being bewailed is the possibility of reanimating through the project, the work of meaning, or the movement of totalization, the interplay of material determinations, rules of practice, unconscious systems, rigorous but unreflected relations, correlations that elude all lived experience; what is being bewailed, is that ideological use of history by which one tries to restore to man everything that has unceasingly eluded him for a thousand years.
这一段暗合了许在整个访谈内不断穿插的对于技术发展的不安。可是,除了技术,不知这次访谈是否会让许老师反思一下他这些年对于时代声音,精致VS粗鄙之论的坚实信仰。但是,对于这个急到不行又坦诚到不行的文人,我还是想说,嗯,真的是好可爱啊。
遗忘重来遗忘重来——令人惊喜的马东
纵观全片,马东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特别理解。”他一直在理解别人,一直在用一种同理心去触摸每一种色彩。在面对一个自我(Ego)如此强大的采访者,他软弹的似乎一个无我的透明人。
他充分了解他的受众,一帮被聚集起来称为大众的人。他不仅理解他们的现在,也很努力地看到他们的过去。在一个历史螺旋式回环的史观里,马东用悲凉底色激励着自己不断去扩充边界,把握时代脉搏。我很喜欢他和许知远争论科技进步的那一段对话。如果你仔细听,你会发现马东说的是科技进步会带了巨大的社会变化,而不是社会进步。所以,(我认为)在他的意识里,人们的文化结构和生理结构长期不变,而技术确实在不断进步,只是这进步带来的真的是以人为中心的生存质量的不断改善吗?不一定吧。这个社会是在改变的,在一系列科技名词的加持(胁迫)下不断改变,而是好是坏,还未见分晓。这样说,许或许就不会火急火燎的提醒他三分钟前还质疑过时代是否真的在进步。这是他们俩没聊到一起的地方吧。
马东的悲凉底色里不知道是否有后现代主义将之前的信仰打碎后的种种诘问。但他的生活领悟肯定给了他一种直面悲凉的勇气。整场访问中,他不逃避问题,即使有一些镜头眼神在令人疑惑的游移着,即使他用“这就是相对论吧”来安慰一个颇有些脾气了的许知远。他坦诚之前的留学生活让他警惕地观看社会里的荒诞,他自白少年读书带来的“孔雀的尾巴”般的抑郁,他自陈当主持人最初那段时间的“不成熟”。这一切或许一同早就了今天的他,一个不浅薄却悲凉的他。
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他即使已经对这世间赶到如此无望了,却仍然没有放弃对这人世间的期待。他还是在做奇葩说。正如之前有友邻说,“马东是很有底线的。”他还是在悲凉地坚持着一些东西,一些可能看起来很无望的东西。比如开民智。
他的坚持,无论身段多低,都足以让我无限敬佩。在T当选美国总统的那一天,我所在的人文学科研究生院哭声一片。我的教授们纷纷质问自己,在这个有如此长久的激进民。权运动传统的国度,在学者们以为自己已经大声疾呼了这么久民智已经尽开的今天,为什么我们其实连大众在想什么都不知道?我的一些教授甚至已经失去了对美国学界的希望,颇有些厌世的前兆。可每当我看到奇葩说,尤其在听到那一句,“看奇葩说的观众正在长大”的时候,我热血沸腾,总觉得,这世界,还有那么一点希望。(是不是幼稚地可笑?)
带着无望的期待我们无法到达彼岸,但至少路途中我们沾湿了双脚,拨开了迷雾。
回头,我看不见来路。
可我散发的热,还在我的胸膛。
借着余温,你是否愿意倾听,我的这两句话;或就让我听听,你疯狂的呓语,和无声的叹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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